伦敦的雨夜并不漫长,冰冷却很持久。2022年11月的某天,里士满区一幢旧楼的阁楼房间里,手机被按下静音,木门反锁,桌上留了一封写给家人的纸条。几天后,房东闻到异味破门而入,床上安眠药瓶空空,年轻女子面色平静。警方到场,确认是自杀。她在遗书里交代了哥哥的联系地址和后事安排。等到家人从香港飞来收拾遗物,机场外正下着雨,兄长拖着箱子不作声,湿意顺着伞沿滴落,好像说不出的重。
流亡的终点与出走的起点
时间倒回七个月前。2022年4月,她带着BNO护照登上飞伦敦的航班,落地后直奔里士满,租下一个没有独立卫生间的小房间,每月900英镑。她以为,凭香港大学的本科、日内瓦大学的硕士和在国际援助领域的履历,英国会是个能重新开始的地方,甚至能让自己成为“人上人”。然而账本不认理想,伦敦的地铁与公交也不认履历。
要理解她的选择,需要补一段制度背景。BNO,全称“英国国民(海外)护照”,1987年设立,最初只是一种旅行证件。2019年香港局势起波澜后,英国开通了让BNO持有人及家属赴英居住的路径,通常住满五年后可以申请永居。这条通道在不少人眼里像一道出口:离开风暴眼,走向承诺中的自由与机会。她选择了这条路,许多人也一样。后来有人统计说,移英的BNO持有者里,65%的人半年内处于失业状态。这个数字在舆论中反复出现,冷冰冰,又像是许多故事的注脚。
学历与职业的幻觉
她本不是一个应当遭遇困顿的人。1996年出生,父母是老师,家教严谨,目标明确。2013年考入香港大学亚洲及国际事务专业;四年后,2017年拿到学士学位;再之后,远赴瑞士,在日内瓦大学读国际事务硕士,2019年毕业。日内瓦是联合国系统云集之地,她拿到全额奖学金,论文围绕“民主转型”等主题,标准的全球治理领域履历。
归港后,她没有选择企业或政府序列,而是进入香港红十字会,从协调员做起,很快升为国际救济服务干事。她协调救援物资、组织培训,还去过约旦的难民营做实地评估,为难民发放援助。月薪三四万港元,足以支撑独立公寓与一部代步车。亲友都把她视作前程可期的年轻人——而她自己显然也认同这套投射。
然而社会声誉与市场的门槛并不总是一致。抵英后,她投出了上百份简历,拼命强调“日内瓦—红十字—现场评估”的组合,但雇主很少买账。以英国的用工惯例,海外资历要么重认证,要么从头来过,慈善部门更以有限经费著称。折腾数周,她在一家倡导女性教育的慈善机构找到助理工作,收入低得可怜,扣完税与基本开销,勉强够付那900英镑的房租。
住处也远不体面。合租的两个室友,一个吸烟成瘾,另一个常把音乐开到深夜,公共卫生间常年潮湿发霉。她不得不自己拿刷子刷墙、擦地。视频里,身在香港的哥哥问她居住情况,她说卫生间总有股“霉味混着烟味”的味道,但也只能忍。下班挤公交回到房间,日子像是被噪音和账单切碎,零落成不成形的疲惫。
立场的形成与公开表达
所有故事都有源头。她的政治表达并不晚。2014年,她刚满18岁,香港街头爆发雨伞运动。她在社交平台上连日发帖,站在金钟堵车的街头举标语,配文批评中央干预选举。运动散去后,她并未降低频率。到2019年修例风波时,她走到前面,几乎日日在街头直播,号召年轻人上街,散播“港独”言论。她不仅一次在社交平台上侮辱国家,讥讽防疫政策,甚至配上篡改国旗的图像;她还把“一带一路”指斥为“帝国主义扩张”。更有甚者,她将国安法形容为“扼杀自由的工具”。这些内容一度铺天盖地,后来她删了几条,但截图已经遍布网络。
在那个圈子里,她不是最响的喇叭,却也不算边缘。有人说她的地位“只比黄之锋这一类人低一档”。她协调过小型集会,派发传单,组织讨论,努力让自己成为节点。换言之,她并非懵懂无知的参与者,而是带着判断与选择的人。
风向的骤转——以及仓促的远行
2020年6月30日,香港国安法生效,执法节奏全面加快。她在同年7月被捕,关押数日后被释放。她的行动更显得有准备:迅速变卖公寓和车辆,把资金换作英镑,加紧办理BNO相关手续。她以为,这一切能把此前的尖锐姿态隔绝在航线的另一端。
现实,总是从账本开始显形。慈善机构的工资“九百出头”,加上水电与日常支出,很快入不敷出。2022年11月,她失业,收拾东西离开那间合租屋,搬进更小的阁楼房,狭窄至只容得下一张床。为省钱,她一天只吃一顿,用几片面包或者一碗燕麦把胃打发了;头发一把把掉,梳头时落满地;夜里失眠,起身倒水时,手抖到杯子碰在桌边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预约了心理医生,然而没等来那次见面。
群像映照:她不是唯一一个
把她的境遇摆在移英群像中会更清楚那股向下的力量。在一则广为流传的经历里,一位名叫Kelly的香港老师,离港前年薪六万英镑,到了英国却只能在餐厅端盘子,一年收入只有两万一千;不仅手被热水反复烫伤,还要承受顾客不时投来的白眼。还有人住进街头,靠乞讨度日;有人推着超市购物车,背后传来“病毒携带者”的嘲讽;在咖啡馆借用洗手间时,店员拿着消毒喷雾紧随其后,像在驱赶瘟神。这些切片,与她彻夜难眠的阁楼房拼在一起,构成了同一个时代的另一面。
在解释层面,不难发现几条共性:海外的证书与经历需要被重新绑定到当地的资格体系;慈善与社会部门讲奉献,薪酬本就紧张;而伦敦的房租与物价高度刚性,任何一个环节的失手,都可能成为压垮人的最后那根稻草。有人说,BNO路径的真正目的之一,是补足劳动力缺口。制度本身不会替谁兜底,它只提供标准化的通道。愿不愿、能不能、适不适应,是另一回事。
舆论与制度的冷漠
她离世的消息传回香港和网络,讨论并不温柔。许多人转发她的旧帖,留言里“自作自受”“活该”高频出现,甚至有人说“大快人心”。这类表达有其情绪逻辑,但在人命面前总显得刺耳。与之相对的是英国政府的沉默——对一个移民个体的自杀,没有公开表态,这在行政逻辑上并不意外。BNO持有人到英国,学历与经验往往要重新认定,一切从头计算,正如她所经历的那样。
但制度冷冰,并不代表因果简单。在香港,她用高学历与行动力把自己推到意见场的前沿;国安法实施后,她迅速抽身,迅速远行;到了伦敦,她靠近的是另一套严格的门槛。短短七个月,从自信饱满到极度拮据,从社交媒体上的锋芒毕露到面对镜中脱落的发丝,心理的曲线几乎肉眼可见。试图删除过去的帖子,删除不掉的是已经扩散开的截图;她给哥哥的遗书不见悔意,却小心翼翼地交代了细节——这说明她还在意亲人,也在意收尾的方式。
历史与人心:在因果之间窥见脆弱
“行有不得,反求诸己。”古人的话未必能解决现实的难题,但常能提醒人不要把复杂的因果归给单一的恶意。从她的故事里,既看见信念与选择,也看见判断与误判。2014年雨伞运动、2019年修例风波,让她相信某种政治表达能换来理想中的“自治与自由”;在社交平台上,她用尖刻的词语指向国家,抨击防疫,讥讽国旗,指责“一带一路”为帝国主义扩张,把国安法比作“扼杀自由”的钳子;她的声音在那个回路里得到回响,鼓动着更多人上街,组织起更密的联络网。待到2020年7月被捕、几天后放出,她转身就走,仿佛按下了人生的重启键。但离开不等于洗白,数字世界留下的痕迹,在她求职时可能成为阴影;更现实的是,当高学历遇上低待遇,当预期与现实的裂缝越来越宽,人的精神也会下坠。
在命运的分岔口,人与人之间常常相互映照。她与Kelly,一个有硕士一身国际经历,一个在香港做老师,都选择离开;一个死于孤独与抑郁,一个在餐馆里端盘子熬过一年;他们与那些在街头过夜、被骂“病毒携带者”的人一起,构成了BNO群体的另一组统计——没有出现在官方报告里,却频繁出现在社交平台的留言下。在香港,仍有人记得她曾经组织集会、派发传单,“在圈子里仅次于黄之锋一类人”;也有人把她当作警示,说“港独路走不通,高学历不是护身符”。
她的出身、学历、职业、政治表达、被捕、卖房卖车、远赴英国、找工作受挫、失业、搬入阁楼、抑郁、预约心理医生未果、遗书、吞药、警方确认自杀、哥哥雨中的沉默……所有环节连缀起来,像一条绷得太紧的弦。任何一处松开,或许都是另一种结局;但历史不写假设,只记录发生。
另一种阅读方式
若把这段经历摆进更长的时段,可以提出一些值得反刍的问题:
- 学历与能力的流通边界在哪里?当人跨越制度与文化的分界线,如何重新建立自身的价值证明?
- 社交媒体的表达如何转化为现实的代价?在政治化的语境中,个人的激烈言辞如何与后续的人生机会对接,抑或相互抵消?
- 移民政策与劳动力市场之间的齿轮,如何塑造个体的日常?当政策提供通道,市场却设置门槛,夹在中间的人如何承压?
- 心理健康在迁徙、失业与孤独中的隐形作用有多大?那一次未能赴约的心理咨询,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?
这些问题的答案,并不因为她的政治立场而改变。她对香港与祖国的态度在许多人眼里不可原谅,而她作为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,又让很多人感到唏嘘。两种情绪并存,互不消解。
未竟的回声
“其兴也勃,其亡也忽焉。”当年街头举起的标语、被转发无数次的直播、屏幕里义愤填膺的段落,如今回响在寂静的阁楼间显得遥远。比生活更大的东西曾经召唤她出发,而生活本身最终把她压垮。她没有留下悔意,只有后事安排;她删除过帖子,却没能删除那些被保留的截图。这些细节,像时间留给旁观者的标记。
故事的没有逆转。英国政府保持沉默,互联网则继续喧哗;BNO的通道仍在,新的申请仍不断出现,新的简历仍在收件箱里积压。对于那些仍在犹疑的人,她的经历也许是一面镜子:理想、判断、制度与市场交织出的现实,不会因为谁的勇敢而自动变得柔和;在离开的冲动与留下的代价之间,多想一步,也许才能多出一分把握。
历史并不总是关于帝王将相,也常常是这样一个名字——何依琼,1996年出生,2022年11月在伦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她的一生不长,却被时代的风吹得起伏不定。她曾在香港的街头高喊口号,也曾在约旦的营地发放援助;她曾坐在日内瓦的教室里写下“民主转型”的论文,也曾在伦敦的阁楼里数着最后的钞票。留下的,除了悲剧,还有那些值得在雨夜里反复琢磨的因果。